當他睜開眼睛、看見那個黑暗冰冷的石室時，他知道自己又陷入同一個夢魘中，那個如毒蛇一般死死糾纏了他二十多年的噩夢。

那是十年前，他初初掌攬安防部大權，承董事會之命押運貨物經過索馬裏海域，沒料半途當真遇上索馬裏海盜，一番激戰後不僅隨行船員、侍從傷亡殆盡，連他自己也被流彈擊傷，終因寡不敵眾，失手被擒。

即便他心性堅忍異於常人，多年後回想起來，仍覺得那是一段慘怖到不堪回首的過往。

密閉的石室不知深入地底幾何，幹燥、悶熱，一絲光也透不入，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寂靜，呆的久了，幾乎能將人逼瘋，再堅韌的神智也開始渙散、崩潰。

每日唯一的響動，便是那些蒙著頭的海盜進來，也不問話，只是兜頭毒打，看著他拖著沈重的鐵鐐在地上翻滾躲避，用他聽不懂的當地方言大笑怒罵，便似一頭頭發了瘋的野獸。

這幫海盜說來也怪，扣住人質，卻不問話，也不向淩氏索要贖金，只是沒日沒夜地毒打，食物飲水給的也極少，看那般架勢，倒似不為錢財，而是與他有深仇大恨，要生生置他於死地！

他是劍聖傳人、淩氏財團的繼承人，從小養尊處優，即便在清涼臺上的三年，亦有師傅百般寵愛，何曾吃過這種苦頭？若非有一身功夫撐著，早就支持不住了。

這一日，又是連著兩天水米未沾，他蜷縮在靠裏的角落，手腕足踝拖著沈重的精鋼鐐銬，磨得久了，皮肉都已破損，膿血一點點滲出，幾乎磨著骨頭，每動一下都是鉆心的痛。

昏昏沈沈之際，沈重的鐵閘門忽然被推開，摩擦著石板發出粗糙嘶啞的聲響——兩個戴著頭罩的精壯男人走進來，手裏拎著兩張餅，隨手往面前地上一扔。

其中一個盯著他瞧了幾眼，忽然蹲俯下身，用力扳過他面頰細細打量，棕色眼睛裏忽地冒出精光，嘰裏咕嚕地說了句什麽。

他的同伴聽見了，皺皺眉，同樣回了句什麽。

許是對他這般奄奄一息的模樣掉以輕心了，他們這兩句對話用的並非當地語言，而是英文，因而淩昊天聽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不是說要斃了的嗎？錢都收了，怎麽還不動手？關在這裏浪費口糧，說不定還惹來麻煩。”

“斃了？這小子怎麽說也是淩氏財團的總裁，真要宰了，才是麻煩不斷！留著他等於多條後路，日後自然有的是好處。”

他微闔著眼睛，縮在墻角裝出人事不省，心裏卻在飛速盤算——

聽他們話裏的意思，這次出擊並不單純為了劫貨，而是受了托約，刻意要置他於死地！

彼時他上位不久，在業界內名聲初露，鋒芒未顯，不至於招惹死敵。真正利益沖突到想要他的命，又對他的行程動向了如指掌的，也唯有淩氏董事會！

如此想來……應該是在董事會命他運送貨物時，就已布下的局套，只等著他自動跳進去——

這個計劃看來簡單，卻極周密狠辣，明知是圈套，他也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跳。縱使如此，他也未曾料到董事會居心會如此陰毒，竟是要生生絕了他的活路！

好……很好！這才是他父親一手創出的淩氏，是他為之竭盡心力的淩氏集團！

那一刻，他匍匐在地上，上下牙關死死咬緊，生怕一個不慎就逸出冷笑聲。

蹲在地上的男人扳著淩昊天的下頷瞧了一會兒，忽地露出一個奇異暧昧的笑容，突然伸手抓住他衣領，就把人往外拖。

淩昊天微吃一驚，仍裝作昏沈不知，由他拖著出了閘門，憑感覺覺出是往東行了十餘米，拖著進了右手邊一間房。

耳聽得跟在後面的男人用英文嘰裏咕嚕地說了一句：“不過是個半死不活的臭小子，你這是要幹什麽？”

扯著他的男人嘿嘿一笑：“我看這小子長得不錯，想必滋味也銷魂，反正遲早也是個死，不如嘗個鮮。”

他一邊說，一邊扯過腰間鑰匙打開鐵鐐，探手就要去撕扯他衣服——電光火石的一瞬，原已奄奄一息的男子陡然睜開眼，眼中寒光迸射，竟似有冷電直擊而下。

他心頭一驚，還未有所反應，淩昊天已並指如戟，突出如電，勁力所及，竟是直直插進他咽喉！

鮮血如瀑湧出，男人喉中荷荷有聲，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瞪著一雙赤紅眼珠，幾乎要暴出眼眶。

他的同伴見他身子一歪，隨即沒了響動，只餘鮮血無窮無盡從身下溢出，頓時發覺不妙，順手從墻角抄起一根鐵棍，沒頭沒腦地往下砸。

淩昊天被囚多日，體力衰竭，剛才那一擊已耗盡積攢半日的氣力，再無餘力抵抗，只能蜷縮起身體，竭力護住身體最脆弱的部分。牙齒死死咬住嘴唇，痛到撕心裂肺也不肯發出慘叫。

接下來的事，他已記不大清楚——索馬裏的海盜，一般而言綁架人質不會輕易撕票，但絕非善男信女……那些職業行刑家們可以輕而易舉的在幾個小時以內把一名壯漢削成爛泥，甚至當著他的面把一個人活生生扔入水泥攪拌機！

至於加諸在他自己身上的酷刑，他亦不太記得——那些人雖然惱火，卻不急著要他性命，只是極盡各種手段，要逼著這個心高氣傲的大少爺在他們面前崩潰，像狗一樣趴在地上哀嚎求饒。

他們故意用鞋跟一根根碾斷他的手指，過程緩慢到沒有盡頭，能感受到每一寸血肉撕裂的痛楚；用膠靴猛踹他下腹，聽著肋骨斷裂的聲響，發出野獸一般的瘋狂笑聲。

極致的痛苦如潮水般壓頂而下，幾乎將他淹沒，連神智都渙散了。他一口一口咳著血沫，斷骨在肺葉上摩擦，痛得撕心裂肺，卻硬是咬緊唇，和著血液生生咽下所有呻吟呼號——

縱使因折磨苦痛而有些神智恍惚，他也未忘記他是淩氏財團的新任總裁，身負淩氏軍威，絕不能在這幫海盜面前失了尊嚴！

何況……他亦是劍聖門下大弟子，是劍聖傳人！哪怕為著師門，他亦不能示弱分毫！

他吐出幾口混著內臟碎屑的血，忽地擡起頭，眼神桀驁而挑釁，宛如瀕臨絕境的孤傲頭狼，用英文一字一頓，清晰而冷靜道：“今日你們加諸在我身上的，無論生死，他日都必定有人百倍千倍地向你們討要回來！”

正在嬉笑辱罵的男人們突然怔住，目瞪口呆。半晌，終於有人回過神來，怒吼著一腳踹在他胸口，將他踹倒在地。

天旋地轉的瞬間，他看到有人拔出黑洞洞的槍管指住他額頭，保險栓拉動的聲響在一片喧鬧中異常清晰——

那個瞬間，他突然覺得心頭一片清明，所有畏懼焦灼都消弭不見，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海底沈車中——他望著窗外蔚藍深沈的海水，隔絕天光和一切聲響，安靜如墜入無涯地獄。

只是這一次，不會再有那襲銀灰身影深潛而下，衣袂隨水飄散，便如降臨凡塵的天使展開雙翼。

師傅……

生死一瞬，他低聲喃喃，脫口而出的，仍是這兩個字。

周圍突然變得安靜，所有怒罵與呵斥都歸入沈寂，甚至能聽見墻角水滴滴答濺落在地上的響動，幹澀而單調。

“昊天！”

那聲呼喚是如此熟悉，他睜開眼——甬道盡頭寸許厚的石門被一劍劃裂，光線如潮水般逆卷而入，眼前登時一片空白，似是被猝然迸發的光線撕裂了視覺神經。

白茫茫的虛無中，那個清肅端凝的身影是如此清晰，清絕出塵的面孔上含著一縷悲憫溫和的笑意，一步一步慢慢走近。

“師傅……師傅！”

奄奄一息的少年驟然發出狂喜的呼喊，不顧被碾得血肉模糊的手指，掙紮著向那人伸出手臂，想要將那一線光明擁入懷中。

就在他伸出手的瞬間，那人面容突然出現奇異的波動紊亂，光影變幻間，光劍陡然割裂空氣，當頭劈斬而下！

滿面血汙的少年怔楞在那兒，眼底映出急劇變幻的光影錯亂，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聲音。

為什麽！師傅……為什麽連您也要殺我？！

“師傅！”

淩昊天霍地翻身坐起，夢境中的景象仍在腦中不斷閃現，一時間怔怔不知身處何地，只覺得貼身寢衣都被冷汗濡濕，涼颼颼、黏糊糊，緊貼住肌膚，極為難受。

他擦了把額上冷汗，隨手端過床頭櫃上的茶杯一飲而盡，又深吸了兩口氣，這才覺得砰砰亂跳的心臟寧定了幾分。

回過神來，他仍躺在那張寬大柔軟的床上。玫瑰木的家具施金錯彩，波斯羊絨地毯上繡出繁覆的宮廷圖案。窗口簾幔低垂，孔雀金線繡出西番蓮，點點天光便自繡線間透出，光華隱隱流動，仿佛蓮花在晨輝中緩緩舒展瓣蕊，極盡奢靡華麗。

這是他在淩氏北美總部的臥房，不是索馬裏的陰暗地牢。

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夢境……是了，正是夢境，否則師傅又怎會對他拔劍相向？

十年前的索馬裏地牢中，若不是師傅……他早已化成一堆白骨！

那一段過往是不堪回首的噩夢，毒打、酷刑、謾罵，無休無止，周而覆始……一度連他自己都認為要死在那裏，不可能再活著離開。

但，就在他已完全失去希望之時，便如七年前的海底沈車中，他再一次在絕望中見到那個清絕出塵的男子。

是師傅……在得知唯一的弟子失陷於索馬裏海盜之手時，師傅竟然放棄自己喜愛的清凈生活，不遠萬裏來到這片異域，只為了救他離開地獄——

他在師傅身邊三年，對劍聖一門的勢力也了解幾分，可僅限於亞歐北美，於北非之地仍是鞭長莫及。

他不知道師傅用了怎樣的手段離開國境，亦不知道他來到這片全然陌生的異域後用了怎樣的手段和方法才查出自己的下落——在短短半月的時間中查到這幫海盜的落腳之地並進入藏身地牢，換成任何一個人都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可師傅卻做到了——

當那襲銀灰長衫逆光行入地牢，看到蜷縮在地、遍身血汙的愛徒時，他清楚看到那雙至清至明的眸子裏爆發出極為可怕的亮光，那是足以將一切灼燃為灰燼的震驚與憤怒！

他從沒見過師傅流露出如此可怕的表情，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位溫潤如玉的當代劍聖竟能爆發出這般可怖的殺氣。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